初春的海上,欲晴欲雨的云層裹挾著暖陽與帶有咸味的海風蘊含出一種懷舊的情節(jié),似乎也只有在這個季節(jié)里才能感受到的滋味。
從防城港市出發(fā)一路西行四十多公里,然后折向南,車子沿著攔海筑堤時建設的公路駛進了萬尾島,這是京族三島中最大的一個。
歷史上,京族原為“越族”,又稱“京人”,1958年正式定名為京族。
京族是越南的主體民族。據考證,三島的京族是15世紀末16世紀初從現今越南的涂山等地遷徙而來的,至今已有500多年的歷史。六十年代末開始圍海造田,把萬尾、巫頭和山心三個小島通過攔海筑堤與陸地連接起來,海島變成了半島。
如今來這里的人很少能感覺到這兒曾有三個獨立的島嶼。
京族三島面向北部灣,背倚十萬大山,西與越南隔海相望。其中巫頭、萬尾二島與越南近在咫尺,雞犬相聞,涉水可渡。由萬尾北望山心,西望巫頭,三島呈“品”字形。萬尾處于江平半島的最南端,地勢平坦,地形狹長。
萬尾島的“高腳罾”在海里捕撈魚蝦。 劉小明 攝
前些年,常聽說東興的攝影師劉小明先后花了十年時間,跟蹤拍攝了一個紀實專題,叫做《高腳罾》,而且還舉辦了展覽出版了畫冊。開始還以為“高腳罾”是一種獨特職業(yè),到了萬尾島并親眼目睹后才知道了真相,
所謂“高腳”,就是漁民們踩著高蹺捕魚。罾,漁網,用作動詞就是用漁網捕撈。在萬尾島,是用一種竹竿和木棍支起的三角形漁網捕撈的古老的捕魚方式。
劉小明告訴我,每年農歷六至八月,隨著南風,一種叫“南蝦”的小體型蝦就會從深?;赜蔚綔\海的萬尾島沿岸。這時,漁民下?!邦馈蔽r時,由于站在海水里,看不到海里蝦群的走向,聰明的京族人便“駁腳”高蹺,在海水中居高臨下地邊觀察,邊捕撈,這就是京族的“高腳罾”。這樣可以提高效率,魚蝦的捕撈量大大增加,據說年景好時,一個捕撈季節(jié),漁民們捕撈的魚蝦竟達五百多噸。
今年75歲的武瑞進是這里僅有的四位老“高腳罾”之一。六十年代初,他曾在部隊當過偵察兵,退伍后就回鄉(xiāng)從事“高腳罾”。如今,年紀大了,不下海了,但還時不時和幾位“罾友”聚在一起,把他的高蹺和罾在自家院子里擺出來涼曬一番。他說,祖上幾代人都是用這個捕魚捕蝦的,至于什么時候起源的,誰也說不清楚。
武瑞進(左)和高雄英(右)在自家院子踩起高蹺張開罾,尋找一種昔日的感覺。 火炎 攝
今年76歲的高雄英是萬尾島上京族哈亭的廟祝,身體很好。如今他的“高腳罾”伙伴們都不下海了,他也在家里休息了,經常被上島采訪的記者請到海邊的沙灘上演示高蹺捕撈魚蝦的過程。接受采訪,對于他已是輕車熟路了。
他是扛著罾、騎著電單車來到海邊的,踩著高蹺推著罾在沙灘上走了幾個來回,熟練之余有些吃力。臨走時說:“當年從家里光著腳走路來海邊推罾的時候,海里的南蝦非常多,后來有條件就騎著單車來,南蝦就不如過去多了,如今騎上摩托車來趕海,南蝦就少到捕撈不著了。 ”
高雄英說,高蹺捕魚站得高,看得遠,看得清。據說,這種捕魚方式是模仿鷺鷥水鳥捕魚。劉小明解釋說,因為這里曾經是孤島,交通閉塞,所以這種獨特的捕魚方式一直都沒有傳播出去。
“二十年前,萬尾男人踩高蹺推罾下海,老婆就在岸邊等候,不用多久幾十斤、上百斤的蝦蒙便被撈上來,女人們連忙在沙灘上晾曬蝦蒙,一片片紅色蝦蒙干排列在沙灘上;遇上下雨天則帶回家腌制成咸蝦或制作蝦醬。這些都是我們的美食特產,”高雄英說。
高雄英說:“如今有了摩托車,南蝦就少到捕撈不著了。” 火炎 攝
他說,高腳罾不是簡單地駁腳踩進海里,而是在高蹺上肩扛著重重的“罾”下海,駁腳會陷進水下面的沙,要拔起來再行走,還要在海水里面推罾、起罾、收罾、撿蝦、抖罾等等,那更是力氣和技術相結合的高難度技能,所以是男人們才干得了的活。過去這里經濟落后,生活困難,能擁有漁船出海作業(yè)的人畢竟不多,更多的人是靠拉大網、下小海和踩高腳罾謀生,這些是每一個京族男人都必須掌握的生存技能,否則連老婆也娶不到?!?
高雄英接受采訪,演示高蹺捕魚蝦的過程,已是輕車熟路了。 火炎 攝
這十幾年來,高腳罾已瀕臨失傳。82歲的蘇權勝是他們中年齡最大的“高腳罾”。他說,近年海洋漁業(yè)捕撈過度,魚蝦大量減少,南蝦也深受其害,年捕撈量下滑到50多噸。這些年,萬尾島增加了很多機動魚排,上面安裝了專門拖南蝦的小眼網。這樣一來,高腳罾撈到南蝦的數量就更少了。即使偶爾有人下海推罾,也不再是踩高蹺,而是直接走進海水中去網撈幾下。高腳罾是一個強體力的活兒,年青一代寧愿出去打工或者出海捕魚撈海蜇,也不愿意踩高腳罾下海了。
坐在海邊漁船上,蹬上高蹺的蘇權勝自豪地說,他曾經踩過一人多高的高蹺捕南蝦,多的時候捕撈的南蝦能堆到他們家房頂,一種對過去的留戀和自豪溢于言表??烧f到現在,他的臉上倏忽掠過了一絲悵惘,他的失落感來自一代人難以忘懷的生活方式正悄然消失。
蘇權勝的臉上倏忽掠過了一絲悵惘,他的失落感來自一代人難以忘懷的生活方式正悄然消失。 火炎 攝
我在北方見過踩高蹺的,那是在節(jié)慶時娛樂的表演,而在這里,這種技藝卻成為頗具智慧感的勞作方式。我感覺老人們還是喜歡原來的樣子,寧愿生活在過去而不是當下。他們似乎寧愿與眼下保持距離。
土耳其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費利特·帕慕克說過:“記錄消失的事物,比哭泣和傷感更重要?!毖矍斑@些老年“高腳罾”們認真努力地為記者和游人展示他們從前日復一日的勞作情景,何嘗不是一種對即將消失的存在所做的最后的紀錄?
關于作者:火炎,中國日報廣西記者站站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