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感,是西方衡量女性的重要審美指標,其次是氣質與文化表達。薛寶釵“臉若銀盆”,“肌膚豐澤”,她的臉型圓潤,像滿月一樣,肌膚勝雪,以致于寶玉看到她雪白的酥臂時頓生羨慕之情,可以推測出她的身材較為豐腴,肌膚細膩光滑,有一種豐滿圓潤之美,且整體體態(tài)優(yōu)雅,舉止端莊大氣,正如宇文所安所言,她的復雜性使其成為“人類處境的隱喻”,而“性感”不過是這一隱喻在特定文化透鏡下的折射。
一、西方讀者視域中的薛寶釵:性感隱喻的非浪漫主義范式
1.豐腴體態(tài)的性感隱喻
《紅樓夢》中對薛寶釵“肌膚豐澤”“雪白酥臂”的描寫,在西方文化語境中可能被賦予性吸引力的聯(lián)想。例如,第二十八回寶玉凝視寶釵臂膀時的心理活動——“這個膀子要長在林妹妹身上,或者還得摸一摸”,這種帶有欲望色彩的注視,在翻譯中可能被強化為更直接的感官描寫。霍克斯(David Hawkes)在翻譯“肌膚豐澤”時使用“plump and succulent”(豐滿多汁),雖保留了原意,卻意外地賦予了一種肉欲的暗示。這種翻譯策略使得西方讀者更容易將寶釵的體態(tài)與性感關聯(lián)。
2.服飾氣質的“誘惑”轉碼
寶釵服飾常出現(xiàn)“錦緞”“珠翠”“霞帔”等傳統(tǒng)意象(如“蜜合色棉襖,玫瑰紫二色金銀鼠比肩褂”),這些詞匯在翻譯中強調(diào)了其奢華的含義,被西方讀者關聯(lián)到“奢華=性感”的認知慣性。19世紀以來的西方文學中,東方女性常被塑造成“神秘”“誘惑”的符號(如《蝴蝶夫人》《蘇絲黃的世界》)。翻譯詞匯強化寶釵服飾的“刺繡”“珠寶”“鮮艷色彩”(如“蓮青斗紋錦上添花洋線番羓絲的鶴氅”),易被納入“東方奢華=情欲誘惑”的刻板印象,忽略其服飾在原著中“半舊”“素凈”的低調(diào)特質。例如,法國館曾以薛寶釵為靈感設計,強調(diào)其“感性與性感的魅力”,這種跨文化的視覺轉譯,將東方含蓄的美轉化為更具沖擊力的性感符號。
3.非浪漫主義的女性書寫范式
薛寶釵打破了傳統(tǒng)文學中“貞女”或“蕩婦”的二元對立。寶釵對情感的克制(如對寶玉的愛慕始終隱忍),在西方存在主義視角下,可能被視為一種“欲拒還迎”的性感張力,激發(fā)了讀者的想象空間。薛寶釵才華橫溢,詩詞歌賦、琴棋書畫、甚至理財樣樣精通,而且還有“停機德”——典出《后漢書·列女傳》中樂羊子妻停機斷織勸夫勤學的故事,象征薛寶釵對封建婦德的完美踐行。她的理性克制實則是對個體情感的壓抑。西方學者宇文所安評價薛寶釵,其“詩性人格”與西方“智者”形象形成對照,其“理性抒情”為世界文學提供了非浪漫主義的女性書寫范式。
二、文化符號獨特性:圓融表象下的生存策略,從東方淑女到存在主義困境
薛寶釵的“圓融”本質是一種生存策略。她在賈府中展現(xiàn)的賢淑明達(如調(diào)解家族矛盾、勸誡寶玉走仕途)、克己守禮,均符合傳統(tǒng)社會對“理想女性”的期待。她精通世故卻不失真誠(如資助邢岫煙),洞察人心卻隱忍克制(如對寶玉的情愫),這種“藏愚守拙”使其在賈府權力網(wǎng)絡中游刃有余。然而,這種智慧也帶有功利性:她對王夫人的逢迎(如金釧兒投井后強調(diào)“不過多賞幾兩銀子”)、對賈母喜好的迎合(如點戲時選熱鬧劇目),暴露出其“理性”背后的動機不純。滴翠亭事件中“嫁禍黛玉”的權謀,表面是自保,實則暴露了禮教規(guī)訓下的生存困境。
薛寶釵的“冷”是對情感的刻意壓制。她對寶玉的愛慕始終被“金玉良緣”的家族使命所規(guī)訓,如第八回“巧合”引出金鎖與通靈玉的“一對兒”,看似被動,實則暗含對命運的主動博弈。這種壓抑在其詩作中尤為明顯:《臨江仙?柳絮》中“好風憑借力,送我上青云”的豪邁,與《螃蟹詠》里“眼前道路無經(jīng)緯,皮里春秋空黑黃”的諷刺,暴露出其內(nèi)心的掙扎與矛盾。這種安排既強化了《紅樓夢》“千紅一哭,萬艷同悲”的悲劇基調(diào),也暗示了封建制度下個體價值的虛無——即便如寶釵般“完美”,也難逃被命運與制度裹挾的結局。
“金玉良緣”“冷香丸”“雪”等文化隱喻與存在主義困境??此啤敖鹩窳季墶保瑢崉t是政治聯(lián)姻,沒有真愛的婚姻從開始就注定是悲劇,最后以寶玉離家出走而告終?!袄湎阃琛迸c“雪”的意象,在跨文化語境中產(chǎn)生新的解讀。西方讀者將其“冷”與卡夫卡《城堡》中K先生的疏離感類比,認為兩者均體現(xiàn)了個體在龐大體系中的生存困境。而“金簪雪里埋”的宿命論色彩,又與古希臘悲劇中的“命運三女神”形成呼應——她們同樣被不可抗拒的力量所支配,卻在抗爭中彰顯人性的光輝。但薛寶釵的獨特性在于:她以“順從”為武器,在封建體系內(nèi)完成對自我的保全與超越。這種“非典型反抗”與陀思妥耶夫斯基《罪與罰》中索尼婭的“苦難救贖”形成東西方對照——前者以文化內(nèi)省實現(xiàn)精神獨立,后者以宗教犧牲獲得靈魂升華。
三、薛寶釵與郝思嘉:文化透鏡中折射的永恒性
薛寶釵與寶玉結婚并非出于真愛,但她默默承擔了相夫教子的責任。寶玉出家后,寶釵獨守空房,卻以“大嫂子”的身份在風雨飄搖中竭盡全力主持家政(第一百二十回),非常像《飄》里面的郝思嘉,二者有很多相像之處:
相似性:亂世中的韌性與策略。她們都具有環(huán)境適應力。郝思嘉在南北戰(zhàn)爭后扛起莊園,以實用主義對抗廢墟;薛寶釵在賈府衰落中維持家族體面,用“藏愚守拙”化解危機。兩者均展現(xiàn)了女性在制度崩塌時的生存智慧。他們的情感都很克制。郝思嘉壓抑對艾希禮的幻想,專注于生存;薛寶釵收斂對寶玉的情愫,恪守“金玉良緣”的家族使命,這種“情感工具化”被西方讀者視為“女性在男權社會中的生存策略”。
悲劇性:悲歌與挽歌的分野。她們的價值根基不同。郝思嘉的核心是個人主義(“明天又是新的一天”),其抗爭指向打破傳統(tǒng);薛寶釵的根基是儒家集體主義,其“圓融”旨在維系秩序,兩者對“自由”的定義截然不同。悲劇性來源不同。郝思嘉的悲劇源于理想與現(xiàn)實的沖突,薛寶釵的悲劇則源于文化規(guī)訓與個體欲望的撕裂。但她們都是悲劇性人物,正如夏志清在《中國古典小說史論》中所言:“郝思嘉是反叛者的悲歌,薛寶釵是守護者的挽歌?!?/p>
挑戰(zhàn)性:向厄運的挑戰(zhàn)。兩者均突破了“柔弱女性”的刻板印象,發(fā)起了向厄運的挑戰(zhàn),女子也可以挑大梁,在亂世中保全自己和家人。但郝思嘉因契合西方個人主義價值觀更易被認同,而薛寶釵的“東方智慧”需要更深的文化解碼——她的“不爭之爭”在西方讀者眼中可能既是“生存哲學”,也是“文化枷鎖”,這種雙重性恰恰構成了比較文學的張力。
綜上所述,薛寶釵的形象之所以能在世界文學中“熠熠生輝”,并非因其符合西方審美標準,而是她承載了人類對“生存與意義”的永恒追問——在既定秩序中如何自處?個體欲望與集體倫理如何平衡?這些問題通過她的“冷香丸”“金鎖”等意象獲得了詩性表達,使不同文化背景的讀者都能從中照見人性的復雜光譜。她與郝思嘉如同兩面鏡子:一面映出東方文化的“圓融智慧”,一面照見西方文明的“個人意志”,共同構成了世界文學中“女性生存”的復調(diào)敘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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