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紅樓夢》那浩如煙海的人物譜系中,賈迎春被丈夫?qū)O紹祖家暴虐待而亡,曹雪芹是世界文學(xué)史上深刻反映女性集體困境的偉大作家,賈迎春的悲劇形象,與莎士比亞《奧德賽》中的苔絲狄蒙娜、與托爾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中的安娜·卡列尼娜夫人、與哈代《德伯家的苔絲》中的苔絲、與易卜生《玩偶之家》中的娜拉、福樓拜《包法利夫人》中的包法利夫人等一起,共同構(gòu)成了世界文學(xué)中反思女性命運、控訴性別壓迫的重要譜系。在其中,賈迎春以其獨特的制度性犧牲品定位和靜默毀滅的悲劇力量,占據(jù)著不可替代的關(guān)鍵位置。
一、世界文學(xué)中的“沉默受難者”:迎春的命運解析
程乙本《紅樓夢》賈迎春繡像背面題詩,是一把開啟其悲劇命運的密鑰:“菱洲亭畔水縈回,性本溫良木若呆。誤嫁中山狼肆虐,一載黃粱夢已非?!?/p>
首先賈迎春是美麗且性格溫順的女子?!都t樓夢》第三回林黛玉進賈府時,對迎春的外貌有經(jīng)典刻畫:“肌膚微豐,合中身材,腮凝新荔,鼻膩鵝脂,溫柔沉默,觀之可親?!彼幸欢ú徘?,在海棠詩社中,迎春常擔任“限韻”角色(如限“門”字韻),雖詩作不多(僅《菱洲夜宴》等),但筆觸細膩,如“喜得春光先到處,不叫梅萼占先枝”,暗含對寧靜生活的向往,與她淡泊的性情呼應(yīng)。她不善言辭,遇事常常逆來順受,有“二木頭”的綽號。這和她是庶出有關(guān),母親是賈赦的妾室,這一身份在等級森嚴的賈府中,也一定程度上影響了她的地位和處境。作為“封建女性理想范式”的縮影存在,當奶娘偷走她的累金鳳首飾,她只淡然道:“寧可沒有了,又何必生氣”。
著名漢學(xué)家霍克斯在翻譯《紅樓夢》時,對賈迎春判詞的翻譯體現(xiàn)了他對這個人物的理解。迎春判詞“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金閨花柳質(zhì),一載赴黃粱”,霍克斯將“金閨花柳質(zhì)”譯為“to cruelty not used, your gentle heart”,更側(cè)重于展現(xiàn)迎春脆弱的內(nèi)心,暗示其養(yǎng)在深閨,未經(jīng)風雨,難以承受殘酷現(xiàn)實,注定其短暫的一生必定是個悲劇。從翻譯角度來看,霍克斯關(guān)注到了迎春性格中的柔弱以及命運的悲慘。
其次她是制度祭壇上的犧牲品。迎春的悲劇根源深植于宗法制度的鐵律之中。作為賈府庶出之女,她自出生起便處于價值序列的末端。面對父親賈赦為抵債將其許配給暴戾的孫紹祖,她亦毫無異議,如一片落葉被投入命運的漩渦。這種極致的被動,并非懦弱,而是一種存在方式的顯現(xiàn)——她是被“規(guī)訓(xùn)”至完美的作品,徹底內(nèi)化了施加于己的枷鎖。她的消亡,并非個體命運的偶然,而是整個封建宗法制度精密運轉(zhuǎn)下必然的“結(jié)構(gòu)性犧牲”。其毀滅的無聲無息,恰是這制度冷酷的證明。
再其次迎春形象的震撼力更在于她所呈現(xiàn)的人性異化深度。她并非“木訥”不知痛苦,面對賈赦將她嫁給孫紹祖的決定,迎春未作激烈反抗,卻在婚后通過“不語”“垂淚”進行無聲抗議。她的“木頭”之名,隱喻了生命內(nèi)在火焰的徹底熄滅,一個活著的“非人”。
二、無聲的血淚:賈迎春與世界文學(xué)中的女性困厄之網(wǎng)
在封建社會女性被徹底物化。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鐵律下,賈赦將女兒視為抵債之物,一句“你老子使了我五千銀子,把你準折賣給我的”無情宣告了迎春的非人處境。孫紹祖的暴虐肆無忌憚,他視迎春為可隨意處置的財產(chǎn),在迎春短暫歸寧時,她哭訴孫紹祖淫遍全家人令人發(fā)指的暴行,反映的是整個社會賦予男性對女性身體的絕對所有權(quán)。所以,賈迎春形象反映了封建社會女性被物化的集體困境。
在男權(quán)社會中,家暴的行為被社會縱容和默許。當傷痕累累的迎春回到娘家尋求庇護時,王夫人冷淡地勸慰“我的兒,這也是你的命”,將一切歸咎于宿命。賈府男性家長的集體沉默則是對暴力的默許。賈政雖稍顯不忍,卻終無實質(zhì)行動。這種冷漠并非賈府獨有,托爾斯泰《安娜·卡列尼娜》中安娜因追求愛情而被整個上流社會唾棄,最終在絕望中走向鐵軌,其背后同樣是整個社會維護虛偽道德而對個體苦難的漠視。迎春無人救助,反映了賈府乃至社會的集體冷漠和無情。
系統(tǒng)性對女性的歧視。女人在社會中的地位是低下的,是被壓迫者。迎春的悲劇不僅屬于個體,更屬于整個女性群體。曹雪芹借太虛幻境中“千紅一窟(哭)”、“萬艷同杯(悲)”的隱喻,早已預(yù)示了紅樓眾女兒的共同命運。法國女作家西蒙娜·德·波伏娃在《第二性》中深刻指出:“女人不是天生的,而是后天形成的?!痹诼L的歷史中,女性被塑造、被定義,被置于客體與他者的地位。迎春的“懦弱”與“順從”,她的死,無聲地控訴著這種“拿女人不當人”封建社會系統(tǒng)性黑洞。
三、曹雪芹與《紅樓夢》的開創(chuàng)性何在?賈迎春為什么贏得全球讀者的同情?
盡管曹雪芹不是世界文學(xué)史上第一個寫女性遭遇家暴虐待的,但曹雪芹對賈迎春悲劇的書寫在以下方面具有里程碑式的突破。
1.對家暴本質(zhì)的制度性批判。曹雪芹超越個人罪惡,直指社會根源:孫紹祖的暴行不僅是個人品性敗壞,更是封建婚姻制度(女性作為財產(chǎn)/交易物)、父權(quán)家長制(賈赦的出賣)、法律與社會縱容(娘家的不作為、社會默許男性對妻子的絕對權(quán)力)共同作用的結(jié)果。曹雪芹生動描述了“中山狼”的猖狂,孫紹祖將迎春視為“準折”的債務(wù)抵押品(“你老子使了我五千銀子,把你準折賣給我的”),將經(jīng)濟剝削與對女性身體的絕對控制權(quán)赤裸裸地結(jié)合,從而深刻揭露了封建婚姻的買賣本質(zhì)。
2.對受害者心理與處境的深度寫實。曹雪芹詳細描述了“懦弱”的成因:在他筆下并未簡單將迎春的逆來順受視為性格缺陷,而是通過其成長環(huán)境(庶出身份、賈府邊緣化、缺乏關(guān)愛與教育)和長期的精神規(guī)訓(xùn)(讀《太上感應(yīng)篇》),深刻揭示了這種“懦弱”是父權(quán)文化系統(tǒng)性壓迫與精神閹割的產(chǎn)物。這種對受害者心理的深度剖析,遠超同時代及之前多數(shù)作品。而且還揭露了“求救無門”的系統(tǒng)性絕望:迎春短暫歸寧時的哭訴與王夫人“認命”的回應(yīng),賈政的無奈嘆息,賈母的“知道了”卻無行動,極其真實地展現(xiàn)了家庭、宗族、社會救助機制的全面失效。這種對受害者孤立無援處境的刻畫,直指社會支持系統(tǒng)的嚴重缺失。
3. 現(xiàn)實主義筆觸與悲劇震撼力。迎春的悲劇不是孤立的奇聞異事,而是女性集體悲劇命運畫卷中不可或缺的一環(huán)。她的死與金釧投井、尤二姐吞金、晴雯屈死等相互映照,共同構(gòu)成對封建制度吞噬女性生命的血淚控訴,其批判的廣度與深度在世界文學(xué)中罕有匹敵。相較于古希臘悲劇的宏大象征或莎士比亞戲劇的詩意激情,曹雪芹以冷峻、細膩的現(xiàn)實主義筆觸描繪迎春婚后的恐懼(“躲是非”)、歸寧時的傷痕與哀泣、直至“一載赴黃粱”的悄然而逝。這種不事渲染的平靜敘述,反而更具震撼力,讓讀者直面家暴毀滅生命的殘酷真相。
綜上所述,曹雪芹是世界文學(xué)史上,在長篇小說中以最深刻、最系統(tǒng)、最具批判性的方式書寫女性因家暴致死這一主題的先驅(qū)大師之一;賈迎春則是世界文學(xué)人物畫廊中,最具代表性的、深刻揭示制度性壓迫如何通過家庭暴力吞噬女性生命的經(jīng)典悲劇形象之一。她雖非“首個”,但其形象的復(fù)雜深度、所承載的社會批判力量,使其成為此類主題書寫的一座難以逾越的高峰。